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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飘零归母乡
作者:  文章来源:日本《中文导报》  点击数 0   更新时间:2008-1-18 12:03:25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

    在日本九州的西海岸,星罗棋布着一群小岛,或许是因为天高地远,它的名字叫天草。23年前我登上了这里的一座山峰,白描速写了一幅山村野景,镌刻了心中的无限眷恋,曾在当地引起过一丝感动。这就是母亲的故乡,孕育我生命的源泉。而父亲的故乡远在大洋彼岸,中国同样是我生命的摇篮。然而两国的自然环境不同,社会形态迥异,其间的接触与往来、摩擦与碰撞既赋予了我的生命,也左右了我的人生进程。

  经历苦涩童年

  大凡人的一生最美好的记忆留在童年,而我的童年充满苦涩。日本战败后母亲经历了原有家庭的生离死别,为了生存与我的父亲走到一起,心力交瘁加上疾病折磨,年仅25岁便抑郁而终。那年我3岁,脑海中没能留下母亲活着时的形象,只有与死相关的记忆残片。最早的一个记忆大概是我5岁那年父亲为母亲挪坟的场面。父亲雇了一辆马车,中间放着母亲的棺材,周围坐着我和父亲等五六个人。从沈阳的南郊到北郊一路上颠颠簸簸,棺材里发出因尸体腐烂而产生的异味。当时,我问父亲:“我妈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留着尸体呢?”父亲说:“你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母亲埋葬在一个巨大的坟场,丛林中土冢成千上万。荒草萋萋,蛙声阵阵,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乌鸦悲鸣,衬托出死后世界的阴森寂静。母亲死后,每年一到清明父亲总要带我去给母亲上坟,他满面凄苦地烧冥纸,让我跪在坟前磕头。

  父亲是当年闯关东的苦力,既没文化,又没技术,靠到处打零工挣钱糊口。后来总算进了一家工厂,工作安定下来之后,父亲跟总务科的管理员说,我有一个孩子还不满4岁,刚死了娘,暂时寄托给邻居照看多有不便。能否照顾一下,让我把孩子带到厂里一起住。管理员说跟厂领导商量商量吧。几天后管理员通知父亲说“可以”。就这样,我的少年时代非常特殊,是在工厂的独身宿舍里度过的,没有物质和空间意义上的家。为了能长期住下去,不讨人嫌,父亲对我的管教十分严格,发现我有什么不对之处,二话不说抬手就打。就这样虽然我未曾受过传统的儒家教育,却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当时厂里的人都夸我“这孩子真仁义”,以至我这一生从不骂人,不吐脏话。

  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含辛茹苦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所以,我懂事比较早,从小努力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也为我若干年后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打下了伏笔。参加工作后由于认真钻研技术,20几岁时即可独挡一面,担当过大型自动化流水线的程控设计工作,相关论文曾在学术杂志上发表。然而我的青年时代正值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意识形态的非常时期,日本人母亲的身世是一个沉重的政治包袱,生存已属不易,谈何发展?

  回到故乡熊本

  1976年以后,阶级斗争的弦开始松动,里通外国的帽子不再乱扣,经过多年的探寻和等待,我终于找到了日本亲属。1987年我已进入了不惑之年,抱着重整旗鼓、再创人生的梦想回到了母亲的故乡--熊本。

  来日后不到3个月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那是一家小型机械设备制造公司。最初从钻孔、打毛刺等粗活儿做起,后来逐渐进入加工、焊接、组装等技术性工作。这期间有一件事令我终生难忘。有一天我从早到晚,整整打了一天的砂轮,手震得麻木了,几乎握不住东西。晚上9点钟左右,手提砂轮突然飞出,打到工件后反弹到我戴的防尘面罩上,硬塑料被打碎,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永恒的伤痕。后来为了寻求发展我换了一个公司,开始从事机械设计工作。由于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加上天性中本来就缺少应酬社会的能力,为排解苦恼以后又多次改换工作。短的一两年,长的五六年,涉及行业五花八门。

  每到一处,我都努力钻研业务,通过国家考试。我取得了劳动大臣检定的一级机械制图技能士、经产大臣检定的电气主任技术者等十来个资格。我担当设计的太阳能热水器进入了日本的千家万户,在形体表面展开理论方面我的研究成果曾先后两次在日本学术刊物《图学研究》上发表。然而,这种打一枪换个地方的职业生涯注定了我在事业上不可能有大的长进。须臾间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落叶飘零兮归母乡

  今年对我来说非比寻常。一是年逢花甲,岁入还历,人生走过了整整60年。二是从不惑之年东渡扶桑,寒来暑往恰满20年。光阴荏苒,不觉老之将至。不久前接到社会保险事务所的通知,方知年金数额是“麻雀的眼泪”,少得可怜。据悉国内同窗如今个个熬出了头儿,大大小小都有点头衔。想我学生时代不仅成绩突出,且有多才多艺之称,就职后尽心竭力钻研技术,老来却要面对衣食之忧,觉得心理很不平衡。好在古人配制了不少诸如“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之类的灵丹妙药,一经吞下顿觉舒筋活血、经脉畅通了。

  青少年时期我不仅遭遇了“幼年丧母”的人生最大痛苦,就连怀念或谈论“日本母亲”都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麻烦。1975年,养育我28载的父亲突然去世,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肝肠欲断。从那以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母亲的遗愿回到她的故乡。

  回首20年来的在日生活几多坎坷,瞻望前景更是举步维艰,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毕竟实现了几十年前的人生夙愿。我不仅来到了日本,而且在天草写下了大量的诗词条幅和书画,当亲属和乡亲们看到它们时,想起的不仅是我,还有站在我身后的母亲以及那个血泪斑斑的战争年代。

  也许是因为从小过惯了穷日子,我这一生对物质生活从来没有太高奢求,但在精神追求方面却十分执着。近来中国文坛上名人大师层出不穷,但真正令我敬仰的却是陈寅恪和他所遵循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盘点自己60年的人生历程,因没能找到施展才能的舞台,多少有一点壮志未酬的遗憾。但人生往往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因为不谙世事,社交无能,才得以不受点染,率性而行。我一生未曾加入任何党派,未曾皈依任何教门,不笃信权威学说,不崇拜大物名人。

  如果有人问我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就是寻求各种学说异见的共同点。比如儒释道虽然主张各异,劝人向善是共同点,国共两党势不两立,提倡孝道是共同点。我认为这些共同点经过历史考验,是人生必须遵守的道德底线。

  “落叶归根”通常是游子客居他乡后的最终选择,可是对我来说却不容易。因为我的两条根相距太远,顾此失彼不可兼得。我在父亲的故乡中国生活了40年,在母亲的故乡日本生活了20年,权衡之下我只能忍痛割爱,把剩下的光阴留在日本,老在东瀛。天苍苍兮草茫茫,落叶飘零兮归母乡。(作者:天涯草)